比特币、中国与人类意识的进化

我最近在《VALR Unfiltered：金钱、意义与社会》播客中，邀请了香港大学人类学教授、专注研究中国文化与宗教的David Palmer博士展开了一场精彩的深度对谈。

我们在对话中深入探讨了比特币、中国的文明愿景，以及人类意识迈向新时代的可能性。这篇评论文章结合了Palmer博士的深刻见解和我们交流中的核心思想，反思金钱、科技与如中国“大同”这样的文化理想如何重塑我们的世界。

我们延伸探讨了另一个关键观点：人类或许正步入一个“新的轴心时代”。在这个时代，比特币以及其他类似的创新技术，若能与道德自觉和精神成长并行发展，便有可能孕育出全新的社群形态与全球合作模式。这种变革或将帮助我们在当前动荡的地缘政治与经济格局中，探索更有智慧的前行之路。

轴心时代与金钱对人类意识的角色

在对谈中，Palmer博士提到了“轴心时代”（Axial Age）这一概念，其大约发生在公元前500年的一个人类意识巨变的时期。当时，全球多个文明几乎同时诞生了重大的哲学与精神传统：中国的儒家与道家、印度的佛教与印度教、希腊的苏格拉底哲学，以及希伯来先知传统。这些思想体系共同呼吁人们超越自我，追求更高层次的精神理想。

Palmer博士援引人类学家David Graeber在《Debt: The First 5,000 Years》一书中的观点指出，这一精神转变与货币的广泛采用是同步发生的。他解释道：“金钱让人们能够与更广泛的人群建立关系”，由此扩展了社会与经济网络的规模。在传统的礼物经济中，人际关系往往是独特且互惠的，而金钱则打破了这种个人性，使交换变得匿名化，催生出个人主义，也释放出前所未有的贪婪力量。

这种双重性带来了深远影响。Palmer博士指出，“你生活中的所有事情，都开始被放在道德的天平上比较。”，他提到，宗教中如赎罪（在亚伯拉罕传统中）或“业”（在东方哲学中）等概念，也逐渐被账本和金融术语所框定。金钱能将一切转化为另一种形式，不仅扩展了人类的连接方式，也在物质层面引入了深度的世俗化与物欲。

然而，Palmer博士也强调：“金钱所可能带来的邪恶，也同样激发了人类对无限善良、慈悲、无私，以及宇宙普遍意义的意识。” 这种张力揭示了金钱不只是一个经济工具，更是人类意识演化的催化剂，它一方面放大了我们的基本欲望，也激发了我们内心最崇高的理想。

新轴心时代与比特币的潜力

我们或许正身处一个新的轴心时代，而这一时代的推动力，正是以比特币和区块链为代表的技术创新。比特币以其去中心化的结构和恒定的 2100 万枚总量，对传统的中心化金融体系以及法币所面临的通胀压力提出了根本性挑战。

在对话中，我提出了一个观点：如果我们拥有一种健全的货币体系，它或许能够通过抑制任意印钞所带来的过度消费与战争倾向，从而为世界带来更多和平。Palmer 博士对此表示认同，并指出：“一种无法被无限扩张、也不受中心化控制的货币形式，这样的想法本身，就打开了我们对价值与交换方式的全新想象空间。”虽然他坦言自己并非比特币领域的专家，但他推测，“货币的结构，包括比特币以及不同形式的数字货币，很可能会引发一次新的意识形态转变。”

比特币的去中心化特性，与轴心时代强调扩展人类连系不谋而合。它通过实现无信任的点对点交易，减少了对传统中介机构的依赖，有望推动超越国家、族群与文化边界的社群形成。这也许将重塑国际关系，从过去依赖中心化权力的合作机制，转向基于共同协议与价值观的协作体系。

不过正如 Palmer 博士提醒的那样，比特币所带来的深远影响仍未可知。它的价格波动与投机性，确实可能像第一次轴心时代中的货币一样，放大人类的贪婪。但与此同时，比特币的总量上限与链上透明性，也为责任、约束与自律提供了新的可能。这种双重性正是比特币最引人注目的特质：它既是对旧秩序的强力颠覆，也有潜力成为重塑社会价值观的重要工具。

中国的大同愿景与全球和谐

中国的文明愿景为构建一个多极世界提供了另一种理解：一个国家主权受到尊重、彼此合作互利共赢的世界。正如 Palmer 博士所说：“中国支持世界朝着多极化的方向发展……我们彼此之间建立友好关系”，他特别强调了“不干涉”和“相互尊重”的重要性。

这一愿景与西方对中国的叙事明显不同。西方舆论往往将中国描绘为威胁，而 Palmer 博士认为，这种看法源于一种根植于善恶对立的“圣战者心态”。“如果你不支持我的神圣事业……那你就必须被征服，甚至被消灭。”他说道。在这种价值观体系下，中国并不认同西方自由民主或自由市场等理念，并且自身日益强大，自然成为对这一叙事模式的挑战。“当一个国家强大到某个程度，它就成了那种心态眼中的生存威胁。”于是，西方媒体中关于中国的报道往往带有恐惧与敌意的色彩。

不过，Palmer 博士也指出，这种负面形象并不普遍存在于“一带一路”的国家中，例如在南非、土耳其或越南，当地民众对中国的态度往往更为正面，合作氛围也更加积极。

中国对比特币的态度也体现了这种更为复杂且务实的思维方式。尽管出于维护货币主权的考量，中国对加密交易与挖矿设有监管限制，但由于早期挖矿与查封资产的历史原因，中国政府目前仍持有大量比特币储备，这显示出中国在加密领域的重要地位与参与程度。

这表明，中国并不根本反对去中心化技术，而是试图在“秩序”与“创新”之间寻求平衡。这种态度也与“大同”文化中强调的稳定与和谐一脉相承。比特币若能被有策略地融入这一更宏观的文明愿景，便有可能成为一种新型的经济交换工具，既尊重国家主权，也促进全球合作。

技术、伦理与真正的进步

比特币等技术进步带来了巨大潜力，但真正的进步不仅仅是物质层面的创新。如我在对话中所说：“我们不可能真正实现进步，除非在人性与人格层面也同步追求转化。”Palmer 博士对此深有共鸣。他指出，货币在轴心时代的出现固然放大了贪婪，但也激发了无私和善的理念：“金钱可能带来的邪恶，也促使人们开始意识到无限的善、慈悲与无私的存在。”

比特币承载着建立去中心化信任、推动金融普惠的承诺，但若缺乏伦理与精神层面的成长，终将难以跳出历史上物质主义反复上演的循环。

这种平衡在当今动荡不安的世界尤为关键。地缘政治紧张、市场波动、系统性崩溃的出现，反映出旧有架构的失效。Palmer 博士将这些称为“旧系统……在其功能失效后所引发的混乱”，虽然带来了不稳定，也孕育出建立新型关系框架的机会。

比特币正是这场“实验性进程”的一部分，它对中心化金融体制提出挑战，也为构建替代性的经济模式提供了可能。然而，其波动性也考验着我们的耐力，需要一种超越短期逐利、着眼长远愿景的心态。

在波动中修炼精神上的“出离”

当下的全球局势充满了战争、经济不确定性、文化割裂，迫切需要一种更高维度的视角。Palmer 博士在访谈中强调：“我们都是人类……正在以个人和集体的方式努力构建我们的生活。”尽管存在冲突和分歧，他仍相信“大多数人都真心希望全人类能够过得更好”。他将全球多元文化比喻为“一座开满不同颜色花朵的花园”，只要以相互尊重的态度面对，这些差异反而能丰富人类文明的整体面貌。

但要在这混乱中保持内心清明，需要一种“出离”的能力。“我们是有灵魂的灵性存在，，而我们的本质超越一切货币形式……超越地理、种族与民族身份的。”Palmer 博士指出，“股市会涨会跌……但如果你的心不执着于此，就不会受到心理上的动摇。”

这种视角也呼应了我自己的信念：我们的存在本质高于物质层面。正是基于这样的认知，我们才能更清醒地看待比特币的潜力，以及中国在全球角色上的定位，不是被恐惧驱动，而是聚焦于这些力量如何为建设一个更加统一、和谐的世界作出贡献。

迈向统一的未来

这场对话提醒我们：当下或许正是一个关键转折点，一个新的轴心时代正在展开，在这个时代中，比特币等技术与“大同”这样的文明愿景交汇，推动人类重新定义连接的方式。

比特币去中心化的架构有可能支持一个建立在相互尊重基础上的多极世界，这也与中国对全球和谐的期待不谋而合。但如 Palmer 博士所言：“当今世界正在发生的种种，将推动人类意识的下一次跃升。”这一进程不仅需要物质层面的创新，更需要伦理与精神层面的成熟，让所有的技术进展真正服务于人类整体的福祉。

在面对未来的不确定性时，我们应当勇敢拥抱这次转变的机会，共同建设一个科技与人性并进、以团结与进步为共同愿景的世界。

作者：Ben Caselin，威乐（VALR）首席营销官、《VALR Unfiltered：金钱、意义与社会》播客主持人